我总是能梦见2010年的夏天，那一年我17岁，在最好的年纪有一张最丑的脸，常常被同龄人叫阿姨。

　　梦里的我被汗湿透，短袖衫紧贴后背。因为舍不得坐公交车，我从汽车站一路步行到了整容医院。

　　我的包里是一张晒软的报纸，上头有巴掌大一块广告，凭报割双眼皮，可以优惠人民币两百元。

　　紧急联系人一栏填的是个假手机号，如果医院真的打，我就要想办法撒另外一个谎。

　　医生一脸不耐烦，不想询问细节的样子，我还在庆幸自己运气好，后来才想明白，其实人家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是想赚钱。

　　麻醉针从眼角挑入，平平地扎至眼窝，那管清凉的药物挤开脂肪，推进皮下组织……

　　四周素雅的香薰气味和一室的高档家具告诉我，我不是在医院，而是在自己的服装设计工作室里。

　　我平复下呼吸，艰难把思绪从2010年的夏天拉回现实，踮着脚，走进办公室后面的育婴房，去看18个月的宝宝。

　　因为下午还要给客户看三件上衣的设计，我照顾好宝宝后去洗了把脸，水从指尖流下，我就抬起头，和镜子里那个玲珑剔透，仿佛人偶一样的漂亮姑娘四目相对。

　　正用毛巾擦手，助理轻声喊我：“荣姐，X网的记者等着采访您，已经坐了好久了，您今天见他吗？”

　　哦，看我还没有步入中年，脑子就已经不灵敏了。X网正策划一期“用假脸，买真包”的采访特辑，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把我推荐给了他们。

　　整容这件事怎么说呢，它当然可以令普通至极的人，瞬间被点化成万众瞩目的天鹅，但整容只是个工具，和钢笔电脑之类的并无区别，窘境和困难始终会伴随着女性的每一天。

　　女孩子们要清楚，人不会因为一张漂亮脸蛋就飞黄腾达，反而是走了捷径，就要面对更多诱惑。

　　故事始于高一，那年的我进入青春期，就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意识到自己有多丑。

　　我喜欢二年级一位学长，他是校报副主编，长得白净斯文，还会写诗。他登在校报的每篇作品我都会读，每天中午我也会到他那层楼转悠，只要能远远看上他一眼，或者擦肩而过，那么一整天都会挺高兴。

　　这日，我吃过午饭后，照例高高兴兴来到学长那层楼，就在楼梯拐角处，突然听到学长的声音：

　　“哇靠那么丑，眼睛是石头缝吗？”他们指着我鼻子骂，一声声挖苦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残酷味道，回荡在走廊。

　　我就在不远处的楼梯口站着，并不懂这时应该作出什么表情，当然也不敢逃跑，只希望他们快点走吧。

　　那时学长看到我，脸上迅速闪过尴尬，跟着他镇定下来，换上个示威般的笑，暗示其他人看我。

　　从那天起，只要一照镜子，我就会恍然听见“鲇鱼、猪头”的嘲笑，身体和心灵都备受折磨。

　　直到一个晚上，我瞧见晚报刊登的小广告，配图模特看起来如此美丽而自信，和卑微的我完全不同。

　　所以我偷了准备用来修漏水房顶的钱，茫然无知，也是充满勇气地走进南京市那栋砖房楼。

　　当护士为我揭掉眼皮上的纱布，虽然还肿着，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看见自己整个眼睛的形状。

　　我自作主张去开双眼皮这件事，让妈妈勃然大怒，她特意从上海雇主那边请假一天，赶回老家骂我。她举着扫帚，在院子里一边抽我，一边气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你本事大了！偷钱去做这种事！你觉得自己很丑吗？你觉得我把你生得很丑吗？我辛苦工作供你读书，是希望你正正派派，不是要你整成妖精！”

　　用化妆品羞耻，穿漂亮衣服也羞耻，爱美的女性都是荡妇，她们的目的就是吸引男人注意。

　　她觉得我思想极其龌龊，而一个“正派”姑娘应该素面朝天，永远保持佛性和素净，坐等能发现她心灵美的菩萨出现。

　　那天我差点被打死，最后妈妈看到我腿上流血太多，担心这样打真的要送医院，为了节省医药费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那年整容在小城还算个新鲜事，大家都觉得我漂亮了，有几分神似蔡依林，但又说不出具体变化在哪里。

　　好意纷纷从天而降，我去食堂打饭，阿姨会慈眉善目地挑一块最大的排骨，和蔼地说：“小姑娘，你的眼睛好亮呀。”

　　学长突然反应过来，低头钻出人群，那么硬生生地逃走，在身后留下一串嘲笑声。

　　他送我一个“鲇鱼精”的外号，我还他一个“舔狗”的身份，礼尚往来，互不相欠。

　　变漂亮后，常常有男孩子来给我送零食吃，学校的文艺晚会，老师也推荐我做主持人。

　　高年级的一位学姐心思活络，她见我登台不露怯，便介绍我去礼仪公司，周末给广告商站台，赚点零花钱，她就从我的劳务费里抽提成。

　　我胆子小，一个月只敢接2次活动，除了站台外还唱歌跳舞，一个学期下来，倒是把开双眼皮的钱都挣回来了。

　　我万分难过，做礼仪小姐看起来轻松，其实一站几个小时不能动，就算冬天也只能穿着薄薄的旗袍，蹲在后台吃凉透的盒饭，一天下来脚上的水泡都走不动路。

　　似乎是应了母亲的诅咒，高中毕业后，我最终进入一个二本学校，学习服装设计。

　　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永远不能好好沟通，可是我还是必须要和她沟通，因为她是我妈，我天然地爱着她。

　　19岁的我，并没有什么深谋远虑和长远目光，我只是天然有反骨，凭什么成才的路就只有读书一条？

　　人生某种意义上是上帝手中的骰子，如果不是妈妈的白眼，我也不知道会走哪条路。

　　时间进入2014年，电商如火如荼，中国社会正处在经济转型之中，命运似乎也在暗中悄悄布局，静等幸运儿抓住翻盘机会。

　　我用做兼职赚到的钱，去杭州四季青批发衣服，买几块背景布盖起家里的斑驳墙壁，再支起简陋灯光，尝试着自己做模特，自己拍照，拙劣地把脸p小一圈后，挂到网上卖。

　　色彩搭配、网页设计、服装造型基础这些，我把学校里教的知识尽量应用到自己的小店里。

　　又因为我是学服装设计的，批来的衣服质量有保证，慢慢地，沉淀下来一批粉丝。

　　然而同系的女孩不愿那么累，她们更喜欢给商家拍模特照，只要安静化妆，摆各种姿势就好，一天日薪四百元，唯一不好的是需要抢活做。

　　在美女如云的服装设计系，我这个开过双眼皮的女生，根本不算什么。可偏偏是我赚到了流量的第一桶金。

　　但我是个自卑的人，一直都是，“活在PS里的女人”再次戳到了我可怜的自尊心。

　　比起在额头和鼻子填充异物，万一不好看或者排异，还要再做个手术取出来，我更喜欢那些看起来高风险，其实一劳永逸的项目。

　　调整骨骼后，我会拥有一张韩剧女主角那样的巴掌小脸，当然了，副作用是从此以后我不能张大嘴巴，也不能吃核桃一类硬物。

　　这次手术是在上海做的，熬过红肿剧痛，熬过术后感染，也熬过无数个夜晚，心里隐隐有种被毁容的恐惧，我总是命令自己不要乱想，吞一把消炎药睡觉。

　　如果开双眼皮的我是村花级别的美，那动了骨头后，我终于弱弱升到了明星颜值。

　　也因为没有填充假体，一眼看上去相当自然，不知道我过去的人，还真会以为我天生就是个精致的洋娃娃。

　　我和了解我过去的人告别，拉黑了一些人又换了手机号，毕业后一边经营着网店和直播间，一边独自在南京安下家。

　　我每个月固定给妈妈家用，还好人民币上没有我，不然她花钱的时候应该也要骂人。

　　反正本质的我自卑脆弱又很记仇。比起和人相处，我乐意看书，养花，设计一些漂亮衣服给欣赏我的人穿。

　　年约50的胖厂长在门口发红包，见到我，遗憾地说红包正好派光了，要不先去会议室坐一会儿，喝杯茶？

　　“你看我儿子从英国回来后，连追女孩子都不会了，这时候去找红包干嘛，就说没有了嘛，才有理由跟你多聊一会，加个微信呀！”

　　凯文留学回来，拿了父亲的一笔钱，想在服装行业大展拳脚，而我这个直播间小网红，又是淘宝店的原创设计师，可以给他许多建议，我们很聊得来。

　　凯文长相斯文清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每块手帕上都绣着家族字母缩写，而我最爱的就是他185的身高，一抬头，娇小的我就能顶在他的下巴上。

　　他嘴很甜，怜惜我一个人创业辛苦，他说总有一天，他要赚到不比父亲少的钱，那时就不让我工作了，每年去欧洲住一个月。当他说起维也纳的歌剧院和塞纳河上的波光，眼睛里也充满诗意。

　　新来的小服务员吓傻了，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一会领班出来问我包包多少钱，赔我清洗费。

　　谁知凯文不依不饶，坚持让小服务员说清楚——刚刚在想什么？为什么开小差？没有培训过吗？还必须鞠躬给我赔礼道歉。

　　之后凯文有些得意地说：“这就是驭人之术，要把自己变成磨刀石，随时让工作人员有压力，他们就不敢怠慢！我是要管一个厂的人啊！”

　　如果我有多点的经验，就会知道太计较的男人不能嫁，但可惜那时我是恋爱脑，又刚从井底爬出来，特别想找一个富贵人家证明自己卑微的灵魂。

　　认识2个多月，我就和凯文领了证，对，是我耍了心机，没告诉他那一次是危险期。

　　当然了，我也不会坦白整容的事，既然没人能看出来，那么有些过去，就埋到深深的淤泥下，不要搅动了吧。

　　我还躺在病床上呢，萌萌被凯文抱着，他眉头一皱，什么话也没有，就去拿给公公婆婆看。

　　当时我抱着萌萌喂奶，凯文不知去向。自孩子生下来后，他一直说房间里有味道，我有味道，萌萌也有味道，他几乎没有抱过萌萌，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他一次面。

　　“小荣啊，你别怪我直接，这个家里总得有个脑子清楚的人，也总是要有一个恶人。那只好由我来说这些得罪人的话了。”

　　“我们家只有凯文一个孩子，财产以后也都是凯文的，所以我们想做一下亲子鉴定，也是对你负责，你能理解的吧？”

　　我品到深深的敌意，但还是不太敢相信，孩子刚刚生下来，凯文一家就怀疑我行为不轨？

　　“你看，萌萌长得不像你，更不像凯文，我抱在手上就一点没觉得是一家人。所以做一下亲子鉴定，也放心啊。老实说，你和凯文认识时间太短了，而你又那么漂亮……他哪里会懂……嗯哼，你能理解吧？”

　　我行得端坐得正，唯一的错是没告诉他们我整过容，为了内心的愧疚，还是跟着去了。

　　那一天，凯文开车，我坐副驾驶，公公和婆婆在后面，车厢里的空气像铁一样，沉沉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我赶紧打圆场：“孩子只要健健康康就好啦，女大十八变，以后会好看的嘛……”

　　在公公那一句话的提醒下，我再看她的脸，顿时就觉得不太一样，一种异样情绪爬上我的心。

　　都不用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他又在找事情吵架，于是我赶紧抱着萌萌，躲到隔壁去。

　　婆婆素来溺爱凯文，也想证明自己儿子有能力，帮着在公公面前使劲吹风，被公公这个精明的生意人一口拒绝。

　　说是商量，其实他已经决定了，厂里预算紧张，没有推广费，所以希望我明天开始恢复直播，宣传他的面料。

　　面料厂的目标客户是集团和公司啊，而直播针对的是个人用户，两边根本打不通。

　　我循循善诱：“凯文，我当然愿意，不过看直播的都是年轻人，我觉得他们可能不适应这样的推广。要不你看，我陪你去面料展销会呀？”

　　直播效果正如我所想，堪比车祸现场。留言是清一色的“什么鬼、好无聊、主播脑子坏了吧”之类的评论。

　　几个老粉丝还私底下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如果想接广告，他们可以帮忙介绍。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坚持做了一周，每天八个小时的直播，展示五颜六色的料子，最后观看数字直线掉到两位数，强撑下去，毫无意义。

　　婆婆比我先一步坐下来，把凯文揽到怀里：“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没有人能帮你……我可怜的儿子啊，一切都是假的，除了妈妈没有人真心对你……”

　　婆婆温柔而坚定地抱着凯文：“妈妈就说你结婚太快！你啊，太善良，太好骗了。”

　　那几日，南京的初冬有着沁入骨髓的冷意，在沉沉的云朵下，我总预感正酝酿着什么。

　　我记得那天是小雪节气，厨房锅子里正炖着桂圆人参汤，锅盖被热气顶起来，发出无忧无虑的噗噗声。

　　南京下起绵绵不断的冬雨，凯文从外头回来，西装外套上落满小小的水珠，开司米面料质地华贵，雨水掉在上头一抖就落，仿佛是洒了碎银。

　　婆婆在外面忙碌，乒乒乓乓的，动静很大，突然听到婆婆叫了一声：“哎呀，汤都溢出来了！”

　　看别家娶的小名人，能为企业带来流量，能免费打广告，而我不仅帮不到他，还生了一个特别丑的宝宝，我一无是处。

　　婆婆在书房外，看似无暇参与我们的口角，忙着指挥佣人做这做那，其实凯文没有说到点子上的话，令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推开门走进来，要插嘴指正。

　　“小荣啊你不要跟凯文吵，他心地善良，说不了重话。唉，这家里一定要有个恶人，这些得罪人的话，还是由我来说吧。”

　　“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媳妇要谨慎，调查你就是应该的！我们呀，就是吃亏在查得太晚！要是凯文早知道你换过头，怎么可能让你嫁进来。”

　　“当然啦，我也不怨你，人嘛总是趋利的，你整容也是为了能嫁好人家，这个我理解，但是你别害凯文，别毁他的前途啊……”

　　“我，我的萌萌长得不丑！婆婆你说我没关系，牵扯到孩子就没必要了吧，孩子身上有一半凯文的血，能全怪我吗？”

　　“不许你和我妈顶嘴！我妈说得对，我瞎了眼，被你骗了！要是知道你长得像鲇鱼，我会娶你吗？你还不认错！”

　　“小荣，我们家大业大，有头有脸，这样一个长得三不像的孙女，我们没办法认。总之，既然你是整容脸，你不可能给我们优质的下一代，我劝你还是离婚吧。”

　　凯文低头，手插在裤袋里，他妈摩挲了一番他的手臂，像是传递着什么信息一样，于是两人又对视一眼，凯文说：

　　“对，离婚吧，结婚是为了改善下一代的基因，我们这种婚姻，没有存在的意义。我们一家出去要体面，你的脸……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