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奶奶背着一个重重的行李袋，佝偻着背走在寒风中，白发凌乱，衣衫破旧。看到我那一刻，她眼里闪烁着温暖，慈祥还有一丝不安的光。

　　我把奶奶带到家里，她打开行李包：土鸡蛋，腊肉，烧鸡，宰好的土鸡，新小米，红薯，鲜嫩的豌豆尖，豆角，茄子……满满两大包，足足有50斤。

　　奶奶说：“婷宝儿，我夜里2点坐上的车，估摸着不能这么晚到。还好还好，这些菜都还是好的……”

　　奶奶搓着手哽咽道：“婷儿，晓康病了，尿毒症，要换肾，肾源找得差不多了，可还差50万的医疗费，你婶娘他们实在是借不到钱了。不得已，我只好舍着脸皮来找你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弟，是我们郑家的独苗。”

　　我将堂弟生病的事儿在心里咀嚼了足有一分钟，而后不动声色地笑着说：“奶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能救晓康的命，别说50万，100万我也拿得出。”

　　奶奶松了一口气，眼神里泛着惊喜的光：“我就知道婷宝儿有本事，有情又有义，我先替你叔叔婶婶谢谢你……”

　　曾经，我妈在爷爷奶奶家里，是最不讨喜的那一个。因为我外公外婆人很木讷，家里又穷，还有一个比我妈大8岁，且智商只有3岁的舅舅。再加上我妈性格随和，大大咧咧，不善计较。

　　而相对于我那精明的婶娘，爷爷奶奶的那碗水不用说也会偏向他们。而我出生两年后，婶娘有了堂弟，爷爷奶奶就把一颗心都给了他们。

　　但我妈并不介意，她总说：老人嘛，总归会疼老儿子多一些。再说，自己想过好日子就努力去争取，让老人贴补，总归不安心。

　　于是，我3岁那年，我妈用东拼西凑来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开始用心经营。服装店刚有起色时，婶娘眼红了，便在爷爷奶奶的资助下，也在镇上开了一家鞋店，与我妈的服装店相邻。

　　可是，婶娘鞋店的生意远不如我妈服装店的生意好。于是，她开始眼红我妈，一会儿说我妈店铺位置好；一会儿说她一定是拜了各方大神；一会儿又和我我叔叔吵架……

　　我妈看不过去，便毫无保留手把手教她怎么进货，卖货，怎么拉拢顾客。在我妈的帮助下，婶娘鞋店的生意逐渐好转，也开始对我妈另眼相看，她们很是和睦了一段时间。

　　我6岁那年，婶娘有一批鞋子不好卖，要去县城调货。但她眼光远不如我妈，于是非要让我妈跟着一起去。

　　可是，半个小时后奶奶来了，她对我妈说：“婷儿那牙齿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影响吃饭，早一天看晚一天看有啥区别？你就和艳丽一起去县城吧，我来帮你看店，带孩子。”

　　我最不喜欢和奶奶在一起，堂弟欺负我时她假装看不到。我还手时，她立马站出来，一副凶神恶煞样子。

　　于是，我拉着我妈的衣角，哭着不让她走。我妈还想推脱，我爸就说：“去吧去吧，艳丽很少求过你。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吗？”

　　我妈只好蹲下来抱抱我，说：“婷儿，听奶奶话，妈妈中午就回来了，妈妈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烤肠好不好？”

　　我看到我妈坐在一辆装满鞋子的三轮车顶端，像高高的山顶冒然长出的一棵孤独的树。我妈说有点怕，奶奶撇撇嘴：“瞅你那胆小如鼠的样子，才十几分钟的路程，有什么好怕的？”

　　婶娘的车与对面驶来的一辆车相撞，由于婶娘车速过快，来不及刹车，我妈摔了下来，当场身亡。

　　我妈的意外身亡，在这个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爷爷奶奶害怕外公外婆为难婶娘，便把她按排在了婶娘的娘家，从此不再露面。

　　口口声声说爱我妈的我爸，在我妈去世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肇事车主追讨我妈的赔偿款。在我爸锲而不舍的追讨下，对方赔偿了我爸13万。

　　其实，我妈的去世，并没有让我爸有多伤心，更没有为难害死我妈的婶娘，他只是很平静地处理着我妈的身后事。

　　因为舅舅智商有缺陷，所以他们把家里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妈身上。可是现在，我妈因为婶娘丢了性命，而她却躲在娘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如此冷漠，如此翻脸无情，真是让人寒心。

　　外公外婆希望婶娘能给我妈道个歉，送她一程，不要让我妈走得不明不白。可是，爷爷奶奶说：“艳丽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我们都不清楚。说不定陈红还害得我们老二家家破人亡了呢，我们找谁说理去……”

　　我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外婆一手抱着我，一手抓着我妈冰冷的棺材，目光空洞，眼神呆滞；外公蹲在地上，不停地打自己脸，边打边哭：“爸爸对不住你啊，傻孩子，爸妈对不住你……”

　　院落里站满了街坊邻居，他们都在窃窃私语。也许爷爷奶奶怕外公外婆的痛苦惹来他人的同情，反过来指责他们的不是。

　　于是，奶奶低声咒骂外公：：“哭哭哭，再哭去你家哭。自己闺女命短，怪不得别人，如果你们再这么无理取闹，就直接滚出我家，陈红的葬礼也别想参加了。”

　　我爸则说：“陈红是我老婆，我女儿的妈妈，她死了，我不心疼吗？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心疼。可又能怎么办？谁让她又傻又笨呢？看到车子过来了，都不知道自己跳下来，说明这就是她的命，我们活着的人还能不过日子了？”

　　而爷爷顺手操起一根木棍，怒目圆睁地看着外公外婆，似乎随时可以把他们赶出去。

　　我妈去世三个月后，我爸把她生前的服装店，转让给了婶娘。半年后，我爸盖了新房，买了车，也顺利娶了新婚妻子。婚礼办得很隆重，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婶娘把我推到继母身边，笑着让我喊妈。我狠狠瞪她一眼，一声不吭走开了。耳边传来婶娘和继母的窃窃私语声：“这孩子像她死去的娘，死心眼儿……”

　　我爸为了讨好继母，只能让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可我奶奶的一颗心全在婶娘和堂弟身上。

　　好吃和好玩的都归堂弟，根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有一次，我穿了一套我妈服装店里的男孩女孩都可以穿的西装。堂弟看到了，非要穿在自己身上，我不肯，于是就跟他对打起来。

　　堂弟又瘦又矮，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把他脸抓成了大花猫。就是那一次，婶娘为了给堂弟报仇，剪坏了那套衣服。奶奶则用竹条抽肿了我的屁股，直到尿液顺着我的裤子流在地面，婶娘才恶狠狠地骂一句：笨猪一样的傻子……

　　那一次，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偷偷跑到了外婆家。外婆看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我，心疼得直抹泪，她拉着我来到奶奶家，要求我爸将我妈的赔偿款交出来，由她来抚养我。

　　我爸却说：“谁也别想惦记陈红拿命换来的钱，更别想以婷儿为借口从我这里搜刮到一分钱。陈红活着时贴补你们也就算了，不能死了还被你们吸血。婷儿是我姑娘，我会把她好好养大，供她读书，给她找一个好归宿。不用你们任何人可怜她。”

　　可我爸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其实我妈的赔偿款早被他花光了。而我仍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很苦，但我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如石缝里长出来的灌木，虽然没有什么养分，但只要给它一丝土壤和水分，就能牢牢抓紧地面，努力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上了初中后，我开始住校，外公外婆才有机会看望我。可是，每次看到我，他们都会哭，外婆的眼睛几近失明，外公也苍老到我难以置信。

　　这么多年，我已经忘了我妈确切的模样，可是，她坐在三轮车顶给我招手的样子和我爸他们在我妈的棺材前责骂外公外婆的样子，像一根钉子，深深地钉在了我的脑海里，日夜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不错，继母给我介绍了她的一个亲戚家的孩子，那家很有钱，只不过那男的是个哑巴，而且比我大了8岁。奶奶和我爸都劝我：“婷儿，嫁吧，你妈能害你？只要你嫁过去了，就有享不尽的福……”

　　18岁那年，在见过那个男人之后，我逃了。在同学的帮助下，逃到了一个南方小城，进了一家服装厂。

　　我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熟悉着车间里的每一道工序：缝纫、剪线、检验、锁钉、烫熨、包装……不管在哪个岗位，我都认真学习，做得格外用心，学得也很快。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妈生前就与服装行业结缘，如今我也在服装厂。我妈地下有知，应该会欣慰吧。

　　也许，冥冥之中，人的命运早已被上苍安排好了。不久，我就遇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

　　那天，我抱着一大包需要熨烫的衣服，与一个迎面走来的男孩撞在一起，我摔倒在地，衣服也撒了一地。男孩很慌，一会儿帮我捡衣服，一会急着看我有没有受伤。我怕他有负担，就转个圈儿，笑着告诉他没事儿，这属于工作中的小乐趣。

　　男孩看我没事儿，对我笑笑，转身离开。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帅气的男孩子竟然是我们刘董患有抑郁症的儿子。

　　我被刘董叫到办公室，她跟我聊了很多很多。包括我妈的死，我爸的再婚和我被逼不得已的退学。

　　刘董对我说：“郑婷，其实今天找你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儿子抑郁症很多年了，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也不出门。我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是收效甚微，但是那天他竟然对你笑了，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想让你多陪陪他，跟他讲讲话……”

　　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有一个这样的童年。我明白刘董的意思，她只是想用一个女孩悲惨的童年故事来治愈自己抑郁症的儿子。

　　不过，这也绝对是一个可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于是，我成了刘董家的住家保姆，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伴她抑郁症的儿子刘正。

　　平时，刘正安静得让人心疼。我很少打扰他，只是给他找来一本又一本书，静静地陪着他一起读。偶尔跟他讲讲我的故事，我生命里遇到的所有好人，坏人。每讲一遍，我就有一次新的感悟，也越来越替我妈不值。

　　有一次，刘正突然对我说：“你是缺少母爱，而我的母爱又让我喘不过来气……”

　　对，这就是刘正抑郁的原因，刘董对他期待太多，管束也太过严厉。打开了刘正的心结，他竟然在一点点好转。

　　刘董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我，为了感谢我，甚至说愿意认我做干女儿。其实，我明白刘董真正的意图。

　　她不会不明白，心理医生都治不好的抑郁症，哪是我的简单陪伴就能治愈的，刘正只不过是不愿意与她说话而已。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刘董看出自己儿子对我有了不一样的感情，而她更不能接受我这样的儿媳，所以干脆认我做干女儿，以此打消刘正的念头。

　　我婉拒了刘董的好意，她真的对我很好，至少超过了我的亲人。而且在陪刘正的这几年，我自学了大专，又专升本，还学了服装设计，拿到了8级证书。

　　刘董没有挽留我，而是又重新给我介绍了她朋友的公司。我更加卖命地工作，从最初的服装打样师到设计师再到后来的服装总设计师，以及现在的总监，用了仅仅5年时间。而我的薪资也从最初的月薪3000，到现在的年薪几十万。

　　一路走来，除了感谢我的贵人，更是我过世的母亲在支撑着我。我希望有一天能给我妈扬眉吐气，讨回公道。

　　因为我如今的“出息”，也让我成了家里最受欢迎的那一个。那天，所有人都围在我身边嘘寒问暖。奶奶做了我最喜欢吃的土鸡炖蘑菇；婶娘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不住地说：“婷儿宝，婶婶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继母忙着给我收拾房间。

　　我爸也终于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了：“婷儿宝啊，你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一走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知道爸爸有多担心你吗？”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表演完了，才说：“我就是想回来看看我妈，告诉她，我有能力把外公外婆和舅舅接到身边了，让她地下有知，也好安心。”

　　那之后，隔一段时间，奶奶就会寄给我一些家乡特产，还叮嘱我要好好吃饭，不要熬夜。我爸和奶奶还专程坐车过来看过我，奶奶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希望我赶紧成家。

　　婶娘和继母也会争先恐后给我打电话，问我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吗。我在心里冷笑，不拒接也不主动，只是在等着给我妈讨回公道的一个机会。

　　看，这不机会就来了吗？当初我妈13万的赔偿金，我会让他们一分不少地吐出来。

　　我告诉奶奶，让我出50万可以。但是全家人必须当着我外公外婆的面，在我妈的坟前给她道歉；另外我的的赔偿金也必须全部给我。

　　奶奶当然不肯，气得嘴唇发抖，像是要骂人的样子。我就那样盯着她，说：“奶奶，是堂弟的命重要，还是您和家人的面子重要，您自己掂量吧。我知道我爸不一定能拿得出13万，不过我也没打算真要，只要他在我妈的坟前把这件事说清楚就行了……”

　　那天，我把50万的银行卡放在婶娘面前，告诉她：“我只借给你们三年，利息按3厘算。不过，如果三年之内还不上，我的利息就会涨到5厘，再有三年还不清，会涨到8厘……”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奶奶突然疯了一样朝我大喊：“婷儿，我们是一家人，他是你的弟弟，你怎么能这样？”

　　“不，奶奶，从我妈去世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和您，我们现在只是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这个钱我婶娘可以不用，没关系。”我不急不躁，看着奶奶慢慢地说。

　　我没有再看一眼任何人，拿起借条和借款协议书，对着我妈的坟深鞠一躬，然后搀扶着外公外婆一步步往车子的方向走去……